这声“请”字口条上倒是讲的痛快,就连那蹲坐间的行礼也精细的不差分毫,可那股子由骨子里带出的傲气劲儿,却是怎么也遮掩不得。
是以万禾面上虽是有礼,可语气中却带着些头等丫鬟说不出讲不明的傲慢。
在这后宅里便是如此,主子若是有着权势,她的奴仆便就比那不受宠的姨娘还要体面些。
可这股子傲慢倒是用错了主儿,无忧一来不是那子不受宠的姨娘,二在,在她心中早已是和这深宅大院儿画清了界限,不欲依靠男人,用这脸面身份过活儿,也就没了那些所谓谨小慎微的。
无忧忽然想起她的师父,心中也万般感慨,她师父这一生哪哪都不靠谱,唯独却传了她一身手艺,足够她以此养活自己和孩儿。
她眯着眼将口中的果核吐了出去,这才对着那趾高气昂的万禾缓缓回道,“我不去。”如此娇娇柔柔的一句话,不成想却着实戳到了万禾的肺管子。
什么叫我不去?主母叫一个妾罢了,哪里还随她去不去的道理?当真是慌蛮地儿来的卑贱之人,竟是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,万禾在心中啐了一万遍,竟也不知世子爷瞧上这边地粗妇的哪一点了。
她将脸微微抬起,随意冷哼了一声,这便就是敬酒不吃便吃吃罚酒了。
“我想姨娘是初来京城还不懂咱们府里的规矩,”
“世子妃乃是世子正妻,至于苏姨娘”万禾抿唇故作般笑了笑,“苏姨娘怕只是世子的妾,莫说请,就算每日里正妻要妾室晨昏定省怕也是正统的规矩。”
“咱世子妃娘娘自是个宽宏大度的,没有挑苏姨娘的不敬之理,望姨娘也要惜福,要懂得感恩才是。”
这话说的着实是难听了些,无忧眉头一挑,睨着那逆光而站的人。
她依旧是纤细,可从她眸中迸发出的威逼气势却着实让红柳咂咂舌,那也太像大将军了,她有些怕。
廊厅四下寂静,只闻得偶尔掀帘而入的半片蝉鸣。两人一站一卧,两两相视间,却终是得了无忧的扑哧一笑。
她这辈子长在北疆,见过突厥人,也混迹过市井,那些人有好的,也有那一刀毙人命的,更有那唯利是从的。人来人往,不过是拿拳头的软硬来说话,还从未见过用舌而战的刁蛮之人。
姑娘伸手揉了揉面颊,瞧着万禾秀鼻朝天的样式儿,倒是突然间对这养在金丝笼中的贵女来了兴趣。
她手脚麻利的跳下春榻,对着乌眼儿鸡似的万禾笑到,“走吧,你带路,那就去瞧瞧世子妃娘娘。”
万禾见这人上了道,便也就甩甩帕子哼了一声。到底还是奴婢,只仗着自家主子摆通威风也就够了,旁的事倒也不能做的太过,毕竟这人说到底还是世子的爱妾。
她一转身也就走在身前带起了路。
只走过月门时,倒是碰上了刚从秀起堂回来的张麽麽。万禾忙一福身对张嬷嬷行了礼,麽麽点点头,又侧身瞧了瞧跟在她身后的主仆二人。
终日行在大院儿中的人,早已是修出一副火眼金睛,单凭这一眼,便也就瞧出个原委来。
张嬷嬷不动声色,只恭顺的避身让出了路。远瞧着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影门后,她才这五22222222又忙提脚出了院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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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合欢院距碧彤院倒是算不得太远,行过抄手游廊,再绕过百莲池,不过多半炷香的功夫,也就到了地方。
都是带个院字的名儿,可若要论起气派来,怕是要相差了北疆到京城的距离。
无忧站在门槛外,瞧了瞧门匾上几个绘金镂玉的大字,不免又抬了抬眉。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这世上和皇族沾上关系的宗室,到真是富贵泼天。
万禾见她止了步,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,不住瞥了瞥嘴角忙在前面轻唤了声,无忧闻声回神才同红柳方才又进了院子。
当她跨进堂厅时,李文瑶正垂首同宋逸远在用着午膳。
万禾恭身上前回禀着将人带到了,李文瑶却也不抬头,只轻嗯了句,万禾见状也知趣儿的退到了一旁规矩的立着。
黄花梨木圆桌上摆放着各式珍馐,盛放菜点的盘子也是汝窑绘金纹瓷,象牙双箸,琉璃杯盏,无一不透露着精致奢靡。
李文瑶轻夹了箸蟹黄毕罗放到了宋逸远碗中,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后,这才抬眼望向静立在厅中的女人。
天青色的洒花烟罗裙,面上未施粉黛,纯却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,唯独头面却寒碜了些,只簪了只素银合欢簪子。
到底是寒门小户出身,上不得台面。
只这匆匆几眼,李文瑶便对这为自己的儿子带来轩然大波的女人定下了意。原以为是什么倾城的角色,如今一看才知不过尔尔的边陲小户罢了。
她把象牙箸搭到筷架上,又抬起帕子点了点唇角,才不疾不徐道,“昨日府中匆忙,还未顾得上和你说上话。”
“不知那合欢院你住着还习惯?”话虽是问出了口,可她未待人回应,便又说道,“那院子荒废了许久,也还是知道你会来京才让人又修葺了下,模样虽是旧些,但听说是王爷之前的爱姬所居之地,倒也算的上冬暖夏凉。”
“你有着身孕,住在那也恰当些。”
万禾闻声抬起了头,她眸色变了又变,终究还是不懂夫人执意要那苏姨娘住合欢院的意思,只又缩身立好。
堂厅内,李文瑶又说了些旁的东西,琴棋书画,头面衣衫。又从京城将到北疆,话里话外,无外乎都是些尊卑,听的人耳下生茧。
她絮絮叨叨讲了近多半个时辰,无忧便立在堂厅中,左脚倒了右脚,右脚又垫着左脚,重心换了个便,站的是腿都酸了。
红柳瞧着心下不忍,这世子妃明摆着是立规矩折腾人来的,自家夫人本就又孕不说,身下又何曾收过这种委屈?
她手捏着裙边儿,暗搓搓觑着,看李文瑶浅酌过茶,便也顾不得尊卑了,忙开口道,“世子妃娘娘恕罪,我家夫人有孕,大夫说久站不得,还望娘娘能赏赐个座位给夫人。”
红柳的喊极是殷切,一双眼更是满是祈求。
却见李文瑶只是桌眉微动,她将茶盏放到了圆桌上,面上虽是含着笑意,可放下茶盏的动作显然是重了几分。
万禾身躯一震,自家主子显然是怒了,且不说主子立规矩他一个下人说什么话,那一句句夫人又是个甚意思?这将军府只有两位夫人,一位是王妃,一位便只能是世子妃。
李文瑶侧眸看了一眼,万禾会意,暗暗点了点头。
她抬手就扯上了红柳的手臂,将她拉出了厅堂。红柳被这变故猛然一惊,还未待反应过来,便在廊下挨了万禾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那耳光声甚是清脆,透过房门也听的一清二楚。无忧如今瞧着这一对主仆,当下便来了火气。
那女人絮絮叨叨她听着倒是还能当解个闷子,可这一巴掌到真真打在了她肺管子上。且不说红柳出声对不对,就连马贼打杀百姓,还是图个银钱粮食,都可这一声不响便随意打骂人的戏码她真是看的头热。
红柳她纵然有错也是北疆将军府的奴婢,身契在她手中,又和这世子妃各干?
无忧望着那美人端庄的脸,当即便没了兴致看听京城金雀絮叨了。她抬脚勾过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,直勾勾盯着李文瑶道,“你这是何意?”
她话讲的直白,单刀直入的架势瞧在李文瑶眼中又是惊怒。
她从母家到端亲王府,还从未见过哪个妾室在正妻面前如此刁蛮无礼的,当真是北疆的粗妇,眼里是一点体面也没有。
李文瑶也懒得去端着持重了,只冷声道,“不过是管教个婢子,苏姨娘莫要失了礼数。”
“礼数?”无忧闻言不住嗤了声,何是礼数?未曾遇到他们这起子道貌岸然的人之前,她在边疆活的好好的,哪用得着这动不动或打或骂的礼数?
要以她瞧,他们这等仗着投得富贵胎的对那为奴为婢的可怜人,或打或杀才没人性!竟比那马匪还不如。
“我也不想同你虚以尾蛇了,你打骂红柳便是不对,她是北疆将军府的人,不属于你这京城的管辖范围。”无忧站起身捋起了衣袖,漏出一截皓白的细腕。
她真是忍够了,宋燎恩端成那个样子,这世子妃更是端的恨人,明明都是一肚子坏水儿,偏又要将人当傻子耍。
反正她也不准备靠这劳什子苏姨娘身份活着,今日她的边疆野人便是无礼了,也要让这京城金雀瞧瞧什么叫做士不可辱。
无忧紧咬住后槽牙,杏眸一竖,对着李文瑶一字一顿道,“道歉,你同红柳道歉。”
李文瑶轻嗤了声,“苏姨娘莫不是神志不清了?”
“这便是真不道歉了?”
李文瑶歪过头,姣好的面模里满是不屑。就连那一直缩身在母亲身旁的宋逸远不屑道,“我母亲是正妻,你这个妾休得无礼,不然我母亲定要将你发卖到勾栏里去。”
一个九岁的孩童张口闭口便要将人如牲畜般发卖,竟还知那勾栏瓦舍是何种地方,果真是深宅大院里的好教养。
无忧秀眉一挑,她将手指拉的咯咯做响,头也左右摆了摆,一件狞笑的向李文瑶走去。
李文瑶便见那身手灵活的孕妇,只蹬腿一踹,身后的黄花梨椅便啪的一声便碎成了几大半。
与那巴掌声相比,这厚重梨木破碎的声音可以说是是刺耳了。
廊下正是色厉内荏的万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的一怔,她别过头,出声对身旁的小丫鬟问道,“什么动静?”
小丫鬟也是不知,只能支支吾吾道,“听着,听着倒像是什么摔破了。”
万禾点点头,继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,当即面色一凛,“主子那谁伺候着呢?”
“这…这”小丫鬟又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万禾却当即便变了脸,她也顾不得教训红柳了,转头啐了小丫鬟一声,便急匆匆回了屋子。
她走的又急又快,只远远瞧这门被打开,还没看清什么,便听到万禾的一声哀嚎,“啊,主子,主子!”
那声音又大又惨,连屋檐上的雀儿都惊走了几只。
碧彤院内的人见状不好,也顾不上瞧这教训人的热闹了,一个个的急匆匆放了手中的活计都赶了过去。
红柳站在日头下抬手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脸,一双眼中包着团泪花。她抿了抿唇,心里委屈的要死。
可当下不是她委屈自己的时候,夫人还在独身待在堂厅,这碧彤院的人蛮不讲理,她要去帮夫人。
心下如此想着,红柳便抬袖摸掉了眼里的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