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疆的春季着实漫长,大抵是地势颇高的缘故,春日暖阳和皑皑落雪竟是接连交替。
待用过早膳,不过半晌功夫,浓浓铅云自戈壁外而来,本是放晴的天却刮起了北风,大有落雪之意,今天已是春训最后一日。
依着北疆军历来习俗,这最后一日便是鸣金收鼓,近十万疆军整装以待,直奔戈壁外打物狩猎,均其春训中战绩,以评出勇士进爵。
当铅云低垂,天际边落最后一朵儿雪花时,众人早已是坐在战马上,整装待发。马儿垂首刨着地上的雪花儿,打起响鼻,数万人的队伍遥摇望去,只觉一片甲胄粼粼。
宋燎恩身着着墨色云纹鹤氅,手握缰绳端身立在队伍最前。他微眯眸远眼远着戈壁滩外一片铅云压顶之势,遽然银枪一挥,数万兵士便如猛虎下山,直奔戈壁而去。
队伍后的马副将更是势如破竹,只待他驭马从身后直奔而过时,却是不经意间一转头,恰巧与宋燎恩遥遥相对,马副将漠一点头,几不可闻的拍了拍背后的箭羽,继而长鞭一挥,直奔戈壁而去。
大抵上是将要落重雪,戈壁上放眼瞧去也没有几只像样的猎物。宋燎恩一行人驭马穿过壁滩许远,才算猎到了几只野兔野鸡。
他勒住缰绳,风雪愈大,使得他不得不微眯起眸,远眺着不远处的浅丘,许久方漠然出声,“陈副将,已你多年经验,这般天气若是想设伏,”宋燎恩抬起马鞭,点了点浅丘,“那处如何?”
陈庆闻声望去,只见山峦起伏间似是有着点点煞气。他混迹于北疆,常年过着刀口添血的日子,对这浓重的气息,异常敏感,“将军之意是....”
宋燎恩扬唇轻笑一声,他面上依旧温润,可在场之人俱已看出那双凤眸中隐含的嗜血之意。
只见他手执马鞭,在队伍中轻点几人出列,又命陈庆同那几人走小路向浅丘包抄而去。
待人走后,一直行于队末的颜济方才裹紧马腹,上前与宋燎恩并肩。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桃花儿眸中满是因激动而染上的几率血丝,“擎苍,不如你我打赌,这次你我到底谁能猎上突厥人,拔得头筹?”
宋燎恩闻声亦是轻笑,他抖了抖身侧的银枪,在一片风雪中,一队人马如入了山林的雄虎,呼喝而去。
而在浅丘的另一侧,关慈早已是寻了个避雪的山坳,此刻他正端身坐在马上,目不斜视的听着山坳外的动静,面色也是一阵的泛白。
此番伏击算的上是天时地利人和,那宋燎恩师出江浙,本不善于风雪中作战,而今日又不曾带上重兵守卫。倘或突厥人能将宋燎恩斩杀于此,受益最大的莫过于他关慈。
这半年多来,自他和陛下的书信中,他便知这宋燎恩早已是失了圣心,此番若是能夺了他的命,那他关慈夺回了北疆军权不说,更是能替陛下斩断一根心中利刺。
他关慈苦于北疆半生,只待宋燎恩一死,莫说皇权富贵,加官进爵,便是那京城,他也是去的。
关慈越想越激动,就连那紧握弯刀的手也似不住颤抖起来。一旁的士兵瞧着他那状似癫狂的脸,不住将脖颈缩了缩。
此番前来的莫不过都是关大将军的心腹,这猎杀一军守将之事,说白了便是将脑袋挂在了裤腰上,若成便是富贵滔天,若不成,那便是连坐九族。
倘若不是这天煞的年景,一家老小均是吃不饱饭,谁又真敢去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儿?神仙打架殃及鱼池,君不作为,那更是受累无辜百姓。
山坳外风雪愈重,近乎几米之外便看不清人影,天地间只模糊朦胧一团。
距那人进了浅丘也过了近一个时辰,关慈早已是坐立不住,他爬下马,在山坳入口急得是团团转。
就在他险些将地皮磨出个洞时,忽然间一骑从风雪中行来。待他入了山坳,一把擦掉脸上的落雪,才激动的道,“关将军!成了!属下瞧着远远一队人正从浅丘那往这面行来。”
关慈闻言面露喜色,当即大喊三声好,他一把接过士兵递上来的缰绳,翻身上马,动作一气呵成,“众将听令,于本将军一同去迎接突厥勇士。”
将士们闻言亦是激动的嗷嗷叫,更有那跪地长嚎的,泼天的富贵这便成了。一时间山坳处的气氛甚是火热,近百人当即翻身上马,直奔浅丘处行去。
谁也没有发现那前来通禀的马副将,此刻已是落在了队伍最后。只见他望着一队欢天喜地的人马眸光一凛,闪出几许狠厉,抬手间便从身后抽出了那柄黑弓。
长箭入弓,啐了毒的利箭瞬时破空而出,还未待众人缓过神,便只听那行在队守的关慈一声惨叫,当即便摔下马来,人事不知。
等他再度转醒时,人已是被绑在了刑帐中。
眼前的百人心腹早已不见,地上却是推着几人的尸身头颅。那尸身仿若一团破布,几近看不清原貌,一片的血肉模糊,甚至连那肠肚都流了满地,死相极是凄惨。
刑帐内染着油灯,虽不至于漆黑一片,却也是看不真切。关慈面色迷茫,但当他瞧清地上头颅脸时,方才怒目圆睁,似是惊醒般忆起了所有事儿。
他猛然向前扑去,想拾起心腹的头颅,却引得一阵铁链声响,背脊处本是处置过的箭伤,又怔列开了,喷出大滩血迹。关慈仰头怒号,却是死活也挣脱不得。
在一片哗哗的铁链声中,却蓦然响起几句啧啧,那声音极是淡漠,似又含着些许惋惜。
关慈耳力非常,当下便听出那人是谁。于是便停下手中的挣扎,怒目向那发出声响的暗处吼去,“自古成王败寇,宋燎恩,你不必如此装神弄鬼,折辱与我!”
“你倘或是个男人,便给关爷爷我一个痛快!”
“啧,”只见那暗处又是一声叹息,宋燎恩手持锦帕轻擦着长指上的血迹,面上带笑,自那暗影处走出,明灭的火光映在他染血的甲胄之上,刑帐里的血腥气随着他的走进愈加浓重起来。
他面色寡白,唇少血色,宛若只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,步履间皆是嗜血般的威压。
宋燎恩将那血污的锦帕随手扔进了烙盆中,方才踱步至关慈身前。
他睨着眼,居高临下的细细打量起关慈,许久方才惋惜出声,“关将军,你这又是何必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