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入三月,南地里早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,偏偏北疆又下起了今春里最大的一场雪。
落雪肆意,落了整整两日又余,却还不见停歇的意思。莹莹玉尘,为本欲回青的草地又覆上了一层寒衣。
像刮起倒春寒来,刚刚收起的冬衣又是派上了用场。
正院里婢女们一早便将火龙从新拢了起来,盆中又燃着银霜炭,帘外滴水成冰,屋子里倒是暖如春日。
这几日无忧身上不太爽利,不知怎得只觉倦怠的很,对着满桌精致的菜肴更是丝毫提不起胃口。
前几日天暖时还会去园子里晒晒暖阳儿,这下落了雪,便是再也懒得动了,整日的窝在春榻间,像是一只贪暖的小猫儿,睡得迷糊。
只这猫儿却瘦的厉害。
婢女轻手轻脚的打帘进来,她先是拍下肩头的落雪,这才弓着步,小心翼翼将漆盒递给红柳,“姐姐,牛乳羹已是做好了。”
小姑娘几日未曾好好进食,本就纤细的脊背更是柔弱上了几分,她就那么歪在一团狐裘中,轻薄的锦衣似是也遮不住她那根根分明的脊骨,远远瞧着让人着实心疼。
“夫人这么瘦弱下去也不是个事儿,不若咱们在去请个大夫来?”婢女说着红了眼眶,她不知无忧这是怎么了,明明那么个欢脱的人儿,前几日还处置了那些子不懂规矩的莺莺燕燕,按说诺大个将军府,现下只这一位女主子应当是过的舒坦顺心才是,这怎么才刚刚好了没几日,人就又成了这个样子。
婢女心下觉着委屈,眼眶也不住红了。
红柳接过婢女手中的牛乳羹,轻呵道,“快别哭了,免得夫人听了心烦。”
婢女轻啊了声,抬手捂住嘴,急忙解释,“夫人待奴婢好,奴婢,奴婢....”
红柳摇摇手,也不欲责怪她,“你若是有心,便去膳房看着些夫人的补药,这些日子府中人多手杂,夫人入口的东西还是要当心些才是。”
毡帘掀起又落下,婢女匆匆奔膳房而去,屋子又一次陷入沉寂,只偶尔闻得银炭发出的哔啵声响。
牛乳羹晶莹雪白,淋上些桂花蜜,闻着倒甚是香甜,是女儿家吃来开胃滋补的好东西。
红柳缓身挪步到春榻前,曲身柔着嗓子轻唤了几声,却见小姑娘依旧是微阖着双眸,呼吸浅浅,显然是没有醒的意思。
她望着小姑娘削肩素腰,暗叹着气,总觉着心下奇怪,夫人怕不是病,而是有着心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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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夜沉寂,月值乌梢时,军营内只闻得篝火偶有发出的哔啵声响。
这几如雪重,连戈壁外的夜狼也不愿出来对月哀嚎。
毡帐内只点了一点油灯,宋燎恩歪坐在将军榻上,熹微的油灯将他面容一半隐在了暗处,看不真切。33??qxs??.????m
而榻前正襟危坐的男子,望着他那仿若半面神佛的脸大气也不敢出,“将军,属下已是查明,那关慈确与突厥人有所勾结,恐借此次春训之事欲对将军不利。”
他一张一合间,口中喷出的热气在空中竟也化成了薄雾。
宋燎恩却未曾言语,他稳坐高台,垂眸看着马副将,眼神示意着他继续说下去,
马副将略显犹豫,稍许似是又下定主意,于是粗哈着嗓子又说道,“属下查到了关慈他与”,他声音一顿,抬手指了指天儿,才又压低着声音说道,“关慈在营妓中有一相好儿,叫尤姬。”
“据末将所知他甚是喜爱这女子,也常常借这女子之手做一些他不便出面的事儿。”
“他与上头这位的书信往来,那尤姬恐怕也知道几分,”
“将军,末将提议咱不如,”他说着,眼中闪出一丝狠厉,抬手在颈间一滑。
不成想却得了坐上人一记轻嗤,宋燎恩略坐正身子,豆点的光下,一张脸白的更像尊玉面修罗,“本将军知晓了,只关慈此人还有用处,先莫要打草惊蛇。”
“那将军之意是...”马副将垂首又问,他心里自然是怕的,恨不得当下就把关慈那等子人斩草除根。
与宋燎恩共事多日,他便知这宋大将军并非池中之物,恐有一日怕是真的要一飞冲天。
且他知道的越多,他怕的越是厉害。
亲王之子,镇疆大将,又手握军权,这再往上飞的位置在哪里,每每想到此处马副将便只觉着头皮发麻。
强极必反,大丈夫更是以封疆建业为重。想他马一章苟活于世三十余载,而立多年竟也有此番造化。
自古福祸相依,他自知将军有此番鸿鹄之志,纵不想在边疆苟活,不如拼上一拼,也入那富贵之地去享受一番。
心中有此番想法,马副将每日里活得更是慎重,毕竟这一脚踏进此路,权贵与黄泉许只是一念之差。
他心下着急,口中也就又说起,“将军,恕末将多言,关慈此人虽胸无大志,可在北疆军中贪墨多年,如今又与那匈奴勾结,怕是也成了几许气候。”
“那马副将之意是杀了关慈也杀了那营妓?”
“本将军瞧着是副将多虑了”,宋燎恩伸出长指一点点压着眉心,缓着心下的躁郁,许久方才又说到,“此番事我自有定夺,副将只需做好分内事便好。”
马副将闻声不再言语,只一双粗掌抵着刀柄,他将寒凉的弯刀紧握在手侧,似是也能壮起他那副打着颤的肠肚。
许是只有他自己才知,能在这一尊嗜神前提出杀掉多年上峰时,心下的胆寒。
这几不可闻的一幕自是落在了宋燎恩眼中,他凤眸轻张,黝黑的眸色中是看不见低的深潭。
他抬起长指指了指几上的茶盏,待马副将饮下热茶,面色缓和时,这才又笑说,“马副将不必忧心,本将军自然是祝马副将官运亨通的。”
戈壁上的寒鸦哀啼几声
待毡帐内只余下宋燎恩一人时,天已是近了午夜。
他孤身一人和衣歪身在春榻上,冷眼望着长几上几欲湮灭的烛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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尤姬这几日心情算的极好,前几日关慈托人从京中买来了最时新的头面,东珠做的钗环,簪在发髻上衬得她整个人都似乎发着光。
尤姬坐在妆梳前,对着铜镜左右仔细瞧了瞧,觉着自己当真是美极了。
似只有这绝美的珠钗,才算不得糟蹋了她这张小脸儿。
关慈那老东西待她还算不薄,除了老些,这银钱首饰倒是也没有亏到她过。
尤姬心里这般想着,手上也不得闲。袅袅娜娜的翻出自己新制的衣裳,仔细着打扮了一番,这才心满意足的坐上牛车,往城中去。
落了雪的官道,被往来的车马一踩,便成了满地的泥巴,坑坑挖挖,极是难行。